嚼字

谢益辉 2019-04-22

书接上文。在那里我说拼凑诗词很费时间,不妨就以结尾的那首诗为例,细说一下这件麻烦事。诗的一二句基本上是抄一下歌词,三四句我则纠结了很久。最早我是想到曾国藩的“千秋邈矣独留我,百战归来再读书”那一联,所以我的初始版本是:

雨后风平情已旧,感天动地莫奈何。
千秋邈矣痴痴我,百战归来渺渺歌。

觉得“千秋”的时长夸张过度,“百战归来”更是生搬硬套、不符合主题。所谓“痴痴我”,一方面可以指歌词所唱的真情之“我”,另一方面也可以指痴迷这首歌的我自己。我想表达的只不过是多年后重逢童年时的一首歌的诧异、惊喜和感叹。于是“千秋”改为“三生”(歌词中提到了今生来生),仍然照搬曾国藩的“独留我”;这个意象,在孟庭苇的《三生三世》中也有:

而我在原处停留

至于百战归来,则改为更切合主题的二十多年重遇:
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又遇渺渺歌。

“又遇”二字显得有些苍白无力,而且与渺渺之意象不搭,所以改为回忆:
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再忆渺渺歌。

又觉得“忆”字太模糊,用“唱”是否更清脆?
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再唱渺渺歌。

然而我并不会唱啊。那听人唱如何?
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再奏渺渺歌。

唱和奏都是相对短暂的动词,不够承载二十年之飘渺。想起我最喜欢的词之一《千秋岁 · 楝花飘砌》中“情随湘水远,梦绕吴峰翠”,换“梦绕”如何?有没有余音绕梁的效果?
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梦绕渺渺歌。

然而二十年间它并没有一直绕,只不过我的潜意识在找它而已。梦寐以求?
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梦寐渺渺歌。

说到“梦”字,想起“细雨梦回鸡塞远,小楼吹彻玉笙寒”,这也是我很喜欢的意境。
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梦回渺渺歌。

这下感觉终于能兼顾时间之长、飘渺之境以及长短镜头的切换了。然而这又带来平仄上的一个瑕疵:“留”与“回”顺拐了。因为喜欢“梦回”一词,所以只好忍痛拿“独留”开刀了。“留”改作“剩”?

三生独剩痴痴我,廿载梦回渺渺歌。

我不喜欢“剩”字。剩有被动之意,留则有主动之意。还是留显得相对沉稳而有内涵。干脆把“独留”一起改了?

三生犹盼痴痴我,廿载梦回渺渺歌。

太直白。眼看越改越乱,索性就忍了平仄不齐的问题了,真可谓人生平仄不齐十之八九,我就按捺住强迫症、不再在这事上浪费时间了。

雨后风平情已旧,感天动地莫奈何。
三生独留痴痴我,廿载梦回渺渺歌。

买定离手。

再举一例。去年写《卅载芳华》最后那首词时,我也挣扎过一番,不过没这次挣扎得厉害。一是把“谁念黄土地上,朝日变斜阳”改为“旭日变斜阳”,因为这样读起来起伏程度更大,更有顿挫感。二是把“红烛初心不忘,春蚕长守故乡”改为“春蚕长守梓桑”,因为前一句中的“初心”是暗含“芯”意的,后一句春蚕与故乡则毫无关联,所以换作桑梓(为押韵故,颠倒一下两字的次序)。

古人要是用上版本控制工具的话,后人学习和理解诗词应该容易许多吧,而且更有利于我们学习那些佳句是怎么进化出来的。因为这些过程都没被记录下来,今天只剩下少数诸如僧(推|敲)月下门的一些轶事,所以凡人如我想要推敲一些字词的时候,总抓耳挠腮、觉得无路可循。